那一年北京在办亚运会,村里天天都放歌。亚洲雄风。
女歌手一点不输男人,高亢的嗓音把天都撑起来了。
录像厅里都不放香港片了。
香港片里的女人很可怜。经常没有衣服穿,还要笑给别人看。
村干部天天来跟大家说,中国队拿了几块金牌。得意得跟自己拿奖牌了一样。大部分人也就跟爷奶那样,敷衍地说,知道了,知道了。
小孩子们才真心高兴。学校放假了,也开运动会。
校运会是公开的,校门打开,村民都可以围观。接力赛是在村道上办的。
树干上挂彩色绸纸,一盏盏红黄蓝绿的花。还有结婚才用的彩带,亮晶晶的,像胶卷里抽出来。
张一明体育好,拿回来很多包珠珠糖。他分给了我两包。
他说自己是100米的冠军。但我知道,幼儿园除了跳集体广播体操,就没有表演项目。糖是飞虎队的人给他的。
李小燕在二年级,她很会跳远。连铅球都会扔。她得奖了,老师给了她好几个作业本。
她数学题老错,有时候问我。所以她分给了我一本。我知道,她上学的本子都是自己买的,用一本少一本,很金贵。
就在前一天,这些都是让我高兴的事情。可是现在,我讨厌一切。
我讨厌伟伟唱亚洲雄风。她怎么那么有力量,如果分一点金桂嫂,她就不会被逼得寻死了。
我讨厌香港片,男男女女的为什么老要情情爱爱,好像不爱就会死。不开心才会死啊。
我讨厌校运会的彩带,把村道装饰得那样喜庆。
天阴阴的也讨厌,为什么一点光亮都不给人?
村干部来了,派出所来了。
一个生产队的大人都在老李家的晒谷场上。人群吵吵闹闹,直到晚上灯亮起来还没有停歇。
晒谷场上临时挂了探照灯,灯光惨白刺眼,把夜幕一整个戳穿了。
王有福说,夜里金桂姨就被挪出了房子。
老李家的人在晒谷场用高凳子撑起了她的床板,白布盖着她的身体。看身形,像一个蜷起的小孩。
老李家的人说二媳妇恶毒,想死就要死远一点。又说她把公婆的心伤透了,老人家不敢睡,不如死在外面干净。
师自贤冲他李家大门啐了几口,给金桂姨鞠了一个躬就回家去了。
李二伯坐在大门口,胳膊挂着白布。头垂着,不知道想什么。刘俊用小石头砸了他几下,他就很凶地回瞪他。
另一个石墩子坐着李大燕。她呆呆愣愣的。马超过去问好,她还笑了一下。然后又发起呆来。
李小燕一直扒着金桂姨哭,已经哭晕过去了。醒了又继续哭。像个没人要的傻瓜。
张一明从隔壁的隔壁带回来很多消息。
每一个都不是我要的。
我想听,金桂姨打了个喷嚏,自己醒了。
我想听,李二伯狠狠打自己脸,说他悔了。
那个晚上,我做了一个梦。
一个开心的,释怀的梦。
我梦见大燕小燕变成大老雕,他们一起衔起了李二伯,把他丢进他家门口的大池塘里,然后她们变成一排大雁,越过山那边飞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