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笺寿
一、获知录取与行程筹备
1938年2月,长沙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堂人头攒动,“战区失学青年登记处”在此公布获准到国立贵州中学(次年改称国立第三中学 )就读的学生名单,我在榜上看到自己名字。不久,师生同赴铜仁的组织安排办法和分批出发日期公布。因学校经费短绌,运输采取最节约手段:先乘拖驳大木船至常德,再换小船溯沅江、穿湘西入黔。
二、水路行程:波折与艰辛
(一)洞庭湖与常德段
3月6日晨,第一批师生乘湘江最后一班运载难民的敞篷船,驶入洞庭湖。我站甲板眺望湖面,念及14岁零7个月的自己,因抗战学校解散,去年1月19日深夜逃家乡常州,本想暂避战乱速归,却陷离乱,行囊缺钢笔、字典等,国破家散如雏鸟投林,感伤万千。
初春湖面微波不兴,10多只大木船如舰队,桅顶三角红旗飘动,船内能容30余人,乡音混杂气氛沉闷。我当夜染风寒高烧,大队部派上海口音女医生诊治,其和蔼劝慰令我感激。次日风平浪静抵常德(刚下大雪,石板街道冷清 )。休息两三天后,我们交大队部集中运输暂不用行李,带随身铺盖改乘小木船沿沅江行,小船半坐半卧挤十余人,伙食两顿、几无荤腥,身体渐恢复,同船伙伴熟络,高三杭州话小队长关怀备至。
(二)桃源及后续险滩段
从常德到桃源,航道宽畅,初期水面辽阔,几十只小船穿梭,借风挂帆、少摇橹,日行二三十里,天好时歌声相闻,忘战火纷扰,到桃源后停泊休息,老师带游荒芜桃源古洞。
过桃源后,江面狭小、水流急且浅,需篙子撑拨,入人烟稀少区,急流险滩接连,江中怪石嶙峋,常需上岸步行、让舟拉纤过滩,日行十来里。险滩水流湍急、水声喧鸣、两岸乱石嵯峨,行船行人皆紧张,我们攀竹枝为杖,带干饭登岸越滩,下午候船。小船过滩慢,高中同学排后,让小同学、女同学船先行。
有名的清浪滩水流奔腾、轰鸣如雷,声传10里,滩边有古旧“汉伏波将军庙”,我们穿旧衣、持小棒如乞丐经庙门,令老和尚惊疑。一次过滩,我与同伴午前登岸,午后未等到船,回下游寻见其排最后、留泊滩前,天色渐黑、纤工散去,遂登船候次日过滩。昏暝荒谷中,星月无光、岗峦迷蒙,孤舟孤立,闻远处闷响似枪声,山鸣谷应,因湘西多土匪巢穴,众人害怕,摸黑吃晚饭后,战战兢兢入睡,幸一夜太平,次日顺利过滩赶上队伍。
三、辰溪与陆路步行:希望与坚持
离开常德约20天逆水行舟,经深沟高壑,终抵湘西重镇辰溪。离家日久,众人经拥挤龌龊、雨汗尘灰环境,衣久未洗,船上身爬满虱子,经劳顿形容枯槁、垢污不堪。但见两江交会处辰溪,湛蓝色宽阔水边船队完整雄伟,获宽慰鼓舞,忘烦恼。
从辰溪开始步行,经榆树湾、芷江、晃县到铜仁,全程400多里。为照顾初中同学,每日行约30里,因食宿难分小批出发,住宿点和茶水站由老师、高年级同学预先落实,师生胸前有识别符号。队伍前有武装民兵开路,体弱同学先走、高中在后,天色微明老师吹哨唤起床,打铺盖交民工挑运,紧跟民兵出发。
吃好早饭带毛巾碗筷、干饭,持小竹杖踏上羊肠小道,半路老师常以湖南话鼓励“加油呀,还有一炮里(十里)!”初中孩子走不快有押队老师保证不丢。住宿地多为祠堂、仓库等,小朋友住农家。到榆树湾(今怀化市 )住小学,抵达后老师和同学铺稻草、说安慰话。
一路走简易公路到晃县(今新晃 ),晃县到铜仁山路崎岖、隔高山,跋涉艰辛且无茶水站,少数体弱同学分三天走,多数按两天计划:第一天翻山歇茶店场,次日黎明冲刺,一鼓作气抵铜仁,赶上中午饭。走近南门江边,老师备渡船等候,我们赤脚破鞋、汗水淋漓、疲乏不堪。
四、抵达与感悟
1938年4月14日,见蓝底白字“国立贵州中学”校牌,泪水迸流,此日永难忘。回顾一个月零八天经历,收获可贵:
- 扫除幼时娇气,适应艰苦环境,安心中学学业;
- 与同学老师互相关怀,接受新生活方式,失家庭温暖仍心理平衡、专心读书;
- 提高生活自理能力;
- 阅历荒岭与低层社会,增见识、加深民族忧患感;
- 锻炼体力耐力,为暑期400里赴贵阳军训奠基,锤炼意志毅力;
- 忍受艰苦为祖国分担困难,支撑度过抗战颠沛岁月,老而无憾。
这段经历50余年仍增添生活勇气与激情。
苏笺寿:1923年生,江苏常州人,1940年国立三中高中部毕业,1944年重庆中央大学机械系毕业,1959年起高校任教,1972年调同济大学机械系,历任副教授、教授、硕士研究生导师,1989年退休 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