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三那年,陆婷芸觉得沈星扬有点不一样了。放学路上,梧桐树荫浓密,蝉鸣聒噪,阳光烫得地面发白。她习惯性地等着他,目光穿过操场围栏的缝隙,落在那片喧闹的篮球场上。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,高高跃起,手腕一压,篮球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,“哐当”入网。汗水沿着他利落的下颌线滚落,在阳光下亮得晃眼。场边围观的女生们爆发出小范围的尖叫,像一群被惊起的麻雀。
沈星扬撩起衣摆随意擦汗,露出一截劲瘦的腰线,目光穿透喧哗,精准地落在围栏外那个安静的身影上,唇角扬起,朝她用力挥了挥手。
陆婷芸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闷气,被这一挥手驱散了些许。她点点头,示意他快点。
“沈星扬,今天打得真帅!喝水吗?”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生挤上前,脸颊绯红,递过去一瓶冰镇饮料。
沈星扬笑着摆了摆手,没接,抓起扔在地上的书包,像阵风一样朝围栏这边跑过来。隔着铁丝网,他气息还有些喘:“姐,等烦了吧?老班拖堂,又被他们硬拉去打了一场。”
他额发湿漉漉地黏在光洁的额角,眼睛亮得惊人,带着运动后蓬勃的热气扑面而来。陆婷芸下意识地退开半步,拉开一点距离。她没说话,只是递过去一张干净的纸巾。
“谢啦!”他接过去,胡乱在脸上抹着,动作带着少年特有的粗粝感,又透着一股亲昵的依赖。他自然地伸手想接过她肩上的书包,陆婷芸却侧身避开了。
“我自己背。”她语气淡淡的,带着高三生特有的疲惫和紧绷,“快走吧,我妈熬了汤,让我叫你过去喝。”
“阿姨最好了!”沈星扬眼睛一亮,随即又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,“就是……总麻烦你们家。”
“少废话。”陆婷芸打断他,率先转身迈开步子。她没问那个递水的女生是谁,也没问他为什么又去打球耽误时间。那些问题卡在喉咙里,像细小的鱼刺,咽不下去,也吐不出来。她只是觉得,身后这个亦步亦趋跟着她、从小一起在逼仄筒子楼里摸爬滚打长大的男孩,好像忽然之间,就站到了一个光芒万丈的、离她有点远的地方。
沈星扬父母早逝,一直跟着开小面馆的奶奶住在她们家对门。陆婷芸记得他刚搬来时瘦得像根豆芽菜,怯生生的,被弄堂里的野孩子欺负了也不敢吭声。是她这个“姐姐”把他护在身后,替他打架,教他认字,分给他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糖果。日子穷,但两家人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着彼此,互相支撑着熬过一年又一年。奶奶总说:“芸丫头,以后星扬出息了,让他好好报答你。”
那时沈星扬就用力点头,小脸绷得紧紧的,黑眼睛看着她,认真得让人心疼。
记忆里那个干瘦沉默的小男孩,和眼前这个在球场上光芒四射、被女生们包围的高挑少年,重叠又分离。陆婷芸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,有点酸,有点涩,还有一种……被时光猝不及防抛下的轻微晕眩。她深吸一口气,把那些翻涌的情绪压下去。高考在即,她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分辨这些。
时间像个沉默的推手,不容置疑地将他们推向各自的下一个节点。
陆婷芸考上了本地一所还不错的大学,沈星扬则像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,以惊人的高分和数理化竞赛的耀眼履历,毫无悬念地直升了顶尖的A大物理系,成了她名副其实的“学弟”。
大一的秋天,空气里浮动着桂花的甜香。A大百年礼堂灯火辉煌,迎新晚会人声鼎沸。陆婷芸坐在靠过道的位置,看着聚光灯下那个熟悉的身影。沈星扬穿着简单的白衬衫黑西裤,身形挺拔如青竹,握着话筒,代表新生发言。台下很安静,只有他清朗干净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每个角落,自信从容,逻辑缜密,引得台下的教授们频频颔首。他不再是那个需要她保护的豆芽菜了。
发言结束,掌声雷动。陆婷芸跟着鼓掌,嘴角含笑,心底却莫名有些空落落的。她起身想去洗手间,刚走到光线略暗的通道,手腕猛地被人攥住。力道很大,带着灼人的温度。
“姐!”沈星扬不知何时追了出来,胸口微微起伏,额角还带着刚才在台上留下的薄汗,眼神却亮得惊人,像燃着两簇小火苗,直直地锁着她,“我……我讲得怎么样?”
“很好。”陆婷芸想抽回手,他却握得更紧。
“只是很好?”他追问,语气里有种执拗的孩子气,又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。
“非常非常好。”陆婷芸补充道,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掩饰手腕上传来的滚烫和心跳的失序,“沈星扬同学,前途无量。”
他盯着她看了几秒,礼堂里喧嚣的背景音仿佛都成了模糊的布景。就在陆婷芸以为他要松手时,他却忽然用力,毫无预兆地将她拉进旁边一个堆放杂物的狭窄隔间。
隔间里堆着废弃的道具和幕布,空间极小,空气里浮动着灰尘的气息。她被挤在冰冷的墙壁和他温热的胸膛之间,几乎能感受到他剧烈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衬衫传来,咚咚地撞击着她的耳膜。光线昏暗,只能看清他近在咫尺的、线条绷紧的下颌。
“沈星扬!你干什么……”她的话音被骤然截断。
一个带着汗水和少年莽撞气息的吻,毫无章法地落了下来。青涩,笨拙,却又滚烫得惊人,像夏日正午最烈的阳光,瞬间蒸发了她所有的思考和抵抗。他的手臂紧紧箍着她的腰,力气大得让她几乎窒息。隔间外是鼎沸的人声,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,仿佛另一个世界。而她被困在这个狭小、昏暗、满是灰尘的空间里,被困在这个猝不及防又霸道至极的吻里,大脑一片空白,只能被动地承受着他如岩浆般喷薄而出的情感。
不知过了多久,或许只有几秒,又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,他才喘息着稍稍退开一点。额头抵着她的额头,灼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脸颊。黑暗中,他的眼睛亮得惊人,像蓄满了星河的深海。
“陆婷芸,”他的声音沙哑,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,不再是那个怯生生叫她“姐”的小男孩,“我喜欢你。不是弟弟对姐姐那种。是男人对女人那种。喜欢很久了。”
空气凝滞了。隔间外的人声潮水般退去,只剩下两人粗重交错的呼吸声。陆婷芸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,震得胸腔生疼。她张了张嘴,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。震惊、慌乱、一丝隐秘的悸动,还有铺天盖地的荒谬感……无数情绪在她心中炸开。
“你……”她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“你疯了吗?”
“没疯。”他斩钉截铁,眼神固执得像要凿穿岩石,“我很清醒。陆婷芸,看着我,回答我。”
隔间里混杂着灰尘和旧布料的味道,还有他身上年轻蓬勃的汗水气息,交织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暧昧。陆婷芸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,那双曾无数次映照出她身影的黑眸,此刻燃烧着陌生的、让她心惊的火焰。她猛地偏开头,用力推开他坚实的胸膛,声音干涩而严厉:“沈星扬!别胡闹!我们是……”
“我们是什么?”他打断她,声音拔高,带着被刺痛的愤怒,“邻居?姐弟?还是你陆婷芸心里,我永远只能是那个需要你施舍糖果和保护的可怜虫?”
“我不是那个意思!”陆婷芸胸口剧烈起伏,同样被激怒了,“你清醒一点!现实一点!我们……”
“现实就是你不敢!”他低吼,像一头受伤的小兽,眼神却锐利地刺穿她竭力维持的冷静,“你怕什么?怕别人说闲话?怕我年纪小?还是怕你自己……根本不敢承认?”
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,精准地扎进陆婷芸试图深埋的心防。她浑身一僵,所有辩驳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。是啊,她怕。怕流言蜚语,怕年龄差距带来的变数,更怕……自己心底那份早已悄然变质、却始终不敢正视的感情。
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色和眼中闪过的痛楚,沈星扬眼底的怒火像被冷水浇熄,只剩下浓稠的失落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温柔。他缓缓松开了钳制她的手,高大的身影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有些颓然。
“好,”他声音低哑下去,带着一丝疲惫的沙砾感,“我不逼你。陆婷芸,我不逼你。”他后退一步,拉开了那令人窒息的距离,隔间里冰冷的空气重新涌入两人之间。“但我也不会放弃。”他深深看了她一眼,那眼神复杂得让她心头发颤,然后转身,拉开门,毫不犹豫地融入了外面喧嚣的光影里。
门板轻轻合拢,发出轻微的“咔哒”声,隔绝了外面的热闹,也隔绝了他。陆婷芸背靠着冰冷的墙壁,缓缓滑坐下去,蜷缩在堆满杂物的角落。指尖触到脸颊,一片冰凉湿润。她这才惊觉,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。隔间里灰尘的味道呛得她想咳嗽,心口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挖走了一块,空得发疼,又沉得坠人。
那个狭窄隔间里带着灰尘味道的吻和少年孤注一掷的宣告,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巨石,激起的波澜久久无法平息。陆婷芸开始下意识地躲避沈星扬。她掐着时间错开两人可能碰面的食堂高峰期,晚归的夜晚也刻意绕开他实验室所在的那栋楼。手机里他的信息,她总是隔很久才回,回复也简短到近乎敷衍。她像个笨拙的逃兵,试图用距离筑起一道脆弱的堤坝,抵御那场名为“沈星扬”的情感洪水。
然而,堤坝终究是徒劳的。沈星扬的“不放弃”,并非狂风暴雨般的纠缠,而是一种沉默而坚韧的渗透。
初冬的一个深夜,陆婷芸在图书馆赶一份小组报告,对着电脑屏幕熬得双眼发涩。窗外寒风呼啸,图书馆里暖气开得不足,冻得她指尖冰凉。她搓了搓手,起身想去接杯热水。刚走出阅览室,就看到走廊尽头的自动贩卖机旁,倚着一个人影。
是沈星扬。他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灰色连帽卫衣,身形在清冷的廊灯下拉得很长,手里拎着一个印着便利店logo的塑料袋。看到她出来,他直起身,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是径直走过来,把袋子塞进她手里。
“什么?”陆婷芸一愣。
“暖手宝,”他声音平平,目光扫过她冻得发红的手指,“还有热牛奶和三明治。别熬太晚。”说完,也不等她反应,转身就走,背影很快消失在楼梯拐角的黑暗里,像从未出现过。
袋子沉甸甸的,隔着纸袋传来暖手宝温热的触感。陆婷芸站在原地,指尖的冰凉似乎真的被那点温度驱散了一些。她低头看着袋子,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。拒绝的话,一句也说不出来。
这样的“偶遇”越来越多。她生理期脸色发白地从教室出来,会在自己单车的车筐里发现一小包红枣姜茶和一张没有署名的字条,字迹遒劲飞扬:“多喝热水。”她为社团活动焦头烂额错过晚饭,回到宿舍楼下,会“恰好”碰到刚做完实验的沈星扬,“顺便”递给她一份还温热的皮蛋瘦肉粥。他不再说那些让她心慌意乱的话,只是用这种近乎笨拙的、润物细无声的方式,固执地存在于她生活的缝隙里。
那道陆婷芸辛苦筑起的堤坝,就在这一杯热牛奶、一份暖手宝、一碗皮蛋瘦肉粥的“侵蚀”下,开始悄然松动、瓦解。她发现自己越来越难说服自己对他冷眼相待。每一次收到他无声的“顺便”关怀,心口那块被挖空的地方,就仿佛被填进了一点温热的、带着酸楚的暖意。
大二上学期末,陆婷芸代表学校参加一个重要的市级辩论赛,对手强劲,压力巨大。赛前最后一次模拟对抗,她状态奇差,被对方辩手逼得节节败退,逻辑混乱,连声音都失去了平日的冷静。模拟结束,指导老师皱着眉没说话,队友们投来的目光也带着忧虑。陆婷芸独自一人留在空旷的阶梯教室,巨大的挫败感和赛前的焦虑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,她趴在桌上,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。
脚步声在寂静的教室里响起,由远及近,最后停在她旁边。她没有抬头,直到一件带着干净皂香和淡淡体温的男式外套,轻轻落在了她的肩上。
“起来。”沈星扬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,平静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。
陆婷芸抬起头,眼眶通红。
他没看她狼狈的脸,只是把一杯热可可放在她手边,然后在她旁边的位置坐下,摊开自己带来的笔记本。“你刚才的立论,核心逻辑没问题,但论据支撑太薄弱,尤其是第三点……”他语速很快,条理清晰得可怕,直接切入她刚才溃败的关键点,一针见血地指出漏洞,又给出几个她从未想到过的犀利反击角度。他的思路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,瞬间剖开了她混乱的思绪。
他一边说,一边在纸上飞快地写着,列出要点,画着逻辑树图。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,和他冷静低沉的声音,奇异地安抚了陆婷芸濒临崩溃的神经。她渐渐止住了身体的颤抖,拿起那杯热可可,小口地喝着,温热的甜香滑入胃里,也一点点熨帖了冰凉的心。
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,阶梯教室的灯自动亮起,投下两人伏案的身影。沈星扬讲得专注,侧脸在灯光下线条清晰而认真。陆婷芸看着他,看着他笔下流淌出的锋芒和智慧,看着他此刻沉默却无比坚实的陪伴。那一刻,长久以来紧绷的堤防,轰然倒塌。冰冷的潮水退去,心湖里只剩下一种温暖的、让她想流泪的安宁。
她放下杯子,伸出手,轻轻握住了他正在书写的手腕。
沈星扬的声音戛然而止,笔尖在纸上顿住,留下一个墨点。他猛地转过头看她,黑眸里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种小心翼翼的、几乎不敢触碰的巨大期待。
陆婷芸迎着他的目光,没有躲闪。她的声音很轻,带着一点鼻音,却异常清晰,一字一句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,也砸在沈星扬紧绷的心弦上:“沈星扬,我们……试试吧。”
陆婷芸大学毕业后,进了一家业内颇有名气的广告公司。新人入行,加班是常态。格子间里的日光灯惨白,键盘敲击声永不停歇,空气里弥漫着速溶咖啡和外卖盒饭混杂的气味。她揉着酸胀的太阳穴,盯着电脑屏幕上被客户打回来修改了第七遍的策划案,感觉神经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弦。
手机屏幕亮了一下,跳出沈星扬的信息:【姐,下课了,老地方?给你带了惊喜。】
她看了眼时间,已经快晚上九点。疲惫像潮水般涌来,她敲字回复:【还在加班,不知道几点结束。你先吃,别等我。】
那边几乎是秒回:【没事,我等你。惊喜凉了就不好吃了。】
陆婷芸看着那行字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,有点酸,有点暖,更多的是沉甸甸的疲惫。她知道沈星扬说的“老地方”是公司附近那家他们常去的粥铺,他说的“惊喜”,一定是她随口提过想吃的那家网红小蛋糕,要排很久的队才能买到。
她叹了口气,手指在键盘上悬停片刻,最终还是删掉了让他先回去的话,只回了一个字:【好。】
等她终于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赶到那家小小的粥铺时,已经快十点半。店里客人寥寥无几,暖黄的灯光下,沈星扬独自坐在靠窗的老位置。桌上放着一个精致的蛋糕盒,还有一碗早已凉透、表面凝了一层薄薄米油的白粥。他低着头,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拉着,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落寞。听到脚步声,他立刻抬起头,眼睛瞬间亮了起来,像暗夜里被点亮的星辰。
“姐!”他站起身,脸上绽开笑容,之前的落寞一扫而空,带着纯粹的喜悦迎上来,很自然地接过她沉重的通勤包,“累坏了吧?快坐下歇歇。”
“等了很久?”陆婷芸坐下,看着那碗凉透的粥和显然放了一段时间的蛋糕,愧疚感更重。
“没多久,”沈星扬把蛋糕盒推到她面前,献宝似的打开,“看!你上次说想吃的那家,排了半小时队呢!快尝尝,凉了口感可能差一点……”
精致的草莓慕斯蛋糕,奶油依旧蓬松诱人。陆婷芸拿起小勺,挖了一小块送进嘴里。冰凉,甜腻,草莓的香气有些淡了。味道远没有想象中惊艳,甚至因为等待太久而失了风味。
“好吃吗?”沈星扬期待地看着她,像个等待夸奖的孩子。
陆婷芸努力咽下那口甜腻,挤出一个笑容:“嗯,好吃。”她顿了顿,看着他年轻干净、不谙世事的脸庞,一股莫名的烦躁突然涌上心头,“不过以后别排那么久了,多浪费时间。一个蛋糕而已,哪里买不到?”
沈星扬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,眼中的光亮也黯淡了几分。他抿了抿唇,没说话,只是默默地把那碗凉透的粥端到自己面前,拿起勺子搅了搅,低头吃起来。
空气有些凝滞。陆婷芸看着他沉默的侧影,心里那点烦躁被更深的疲惫和无力感取代。她很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,张了张嘴,却觉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。现实像一张无形的网,悄然罩下。她在这头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,计算着房租水电和绩效奖金;而他还在象牙塔的那头,能为一款网红蛋糕排半小时队,只为给她一个“惊喜”。
这无关对错,只是他们的人生齿轮,似乎开始转动在不同的、难以咬合的轨道上。
裂痕一旦出现,便会在现实的压力下悄然蔓延。
陆婷芸升职了,随之而来的是更重的责任和更密集的加班、应酬。她的世界里充斥着方案、客户、KPI、办公室政治。而沈星扬则一头扎进了他的物理世界,跟着导师做前沿项目,实验室的灯光常常亮到深夜。他依旧会等她下班,在她深夜归家时亮着一盏小灯,煮一碗热腾腾的面。只是两人能安静坐在一起说话的时间越来越少。
沈星扬的生日在深秋。陆婷芸提前很久就计划着,想给他好好庆祝。她推掉了一个不太重要的应酬,特意买了礼物——一块他念叨过几次、价格不菲的专业级腕表。下班时却临时被顶头上司叫住,为一个紧急修改的提案开了个冗长的会。等她心急火燎地冲出公司大楼,赶到他们约好的餐厅时,已经比预定时间晚了整整一个半小时。
包间里光线昏暗,只有餐桌中央的蜡烛兀自燃烧着,跳跃的火苗映照着沈星扬沉默的侧脸。桌上精致的菜肴早已没了热气。他面前的酒杯空了,手里捏着手机,屏幕是暗的。
“对不起,星扬!临时被拖住了……”陆婷芸气喘吁吁地道歉,把包装精美的礼物盒推到他面前,“生日快乐!快看看喜不喜欢?”
沈星扬抬起头,脸上没什么表情,眼神平静得让她心慌。他没看礼物,只是拿起桌上的红酒瓶,给自己又倒了大半杯,仰头灌了下去。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,他皱着眉,放下酒杯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:“喜欢。你送的,我都喜欢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落在她脸上,那目光平静得近乎审视,“今天开会……重要吗?”
陆婷芸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疲惫和愧疚让她脱口而出:“重要?当然重要!关系到我手里这个项目能不能继续!你以为我愿意加班吗?”话一出口,她就后悔了。她看到沈星扬的眼神瞬间冷了下去,像结了冰的湖面。
“是,”他扯了扯嘴角,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,“你的事业最重要。我理解。”他拿起筷子,夹了一块冷掉的牛肉,机械地放进嘴里咀嚼着,不再看她。
“我不是那个意思……”陆婷芸试图解释。
“那你是什么意思?”沈星扬打断她,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压抑许久的火星,“陆婷芸,我只是想和你好好吃顿饭!在我生日这天!这要求很过分吗?”他指着桌上冷掉的菜,眼神里充满了受伤和不解,“你看看这些!我提前一周订的位子,点的都是你爱吃的!我等了你一个半小时!一个电话都没有!你的时间宝贵到连发条信息说一声‘会晚点’都做不到吗?”
他的质问像鞭子一样抽过来。陆婷芸张了张嘴,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。是的,她在那个冗长的会议里焦头烂额,满脑子都是客户刁钻的要求和上司不满的眼神,完全忘了给他发个信息。她的时间,她的精力,似乎真的被那个叫做“现实”的东西分割得七零八落,留给他的,只剩下匆忙和疲惫的边角料。
“对不起……”她只能苍白地重复。
“对不起?”沈星扬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,他猛地站起身,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,“陆婷芸,你的世界里,现在除了你的工作,你的前途,还有什么?还有我吗?”他指着自己的心口,眼神灼热而痛苦,“你是不是觉得,我永远会在这里,像个傻子一样等你?等你施舍一点时间给我?”
“我没有!”陆婷芸也站了起来,连日来的压力和此刻的委屈终于爆发,“沈星扬,你讲点道理!我在外面拼死拼活是为了什么?难道不是为了我们的以后吗?你以为我想天天看人脸色加班到深夜吗?”她的声音也染上了哭腔,“我也很累!我也想喘口气!可现实就是这样!房租、水电、生活费……哪一样不要钱?你还在读书,你懂什么?!”
“是!我不懂!”沈星扬像是被彻底激怒了,眼眶发红,声音嘶哑,“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把自己逼得这么紧!不懂你为什么总觉得钱比我重要!不懂为什么我们之间……会变成这样!”他痛苦地抓了抓头发,看着眼前这个穿着职业套装、妆容精致却满眼疲惫的女人,感觉无比陌生。那个在梧桐树下等他、在筒子楼里分给他糖果、在辩论赛前握着他手腕说“试试”的陆婷芸,似乎被眼前这个满口现实、满身疲惫的女人吞噬了。
他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,那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疲惫,像燃尽的灰烬。他抓起椅背上的外套,转身大步离开了包间,甚至没有再看一眼桌上那个精美的礼物盒。
沉重的门在他身后关上,发出闷响。包间里只剩下陆婷芸一个人,对着满桌冷掉的佳肴和那支快要燃尽的蜡烛。烛火跳跃了一下,终于彻底熄灭,只留下一缕细弱的青烟。黑暗瞬间吞噬了小小的空间,也吞噬了她。她脱力般地跌坐在椅子上,冰冷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,砸在同样冰冷的桌面上。心口那个被挖空的地方,此刻正被一种冰冷的、名为“失去”的恐惧,疯狂地填满。
那次生日争吵后,两人之间似乎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冰。沈星扬不再频繁地联系她,实验室成了他真正的堡垒。陆婷芸则一头扎进工作里,用更繁重的任务麻痹自己。偶尔的联系,也只剩下干巴巴的问候和小心翼翼的试探。那种亲密无间的默契和温暖,像是被秋风吹散的薄雾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暴风雨在一个阴沉的周末骤然降临。
陆婷芸正蜷在出租屋的沙发里,对着笔记本电脑修改一份棘手的文案,头痛欲裂。手机突兀地响起,是沈星扬的导师,孙教授。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。
“小陆吗?我是孙教授。沈星扬在实验室晕倒了,刚送到一院急诊,情况不太好,你快过来一趟吧!”孙教授的声音带着焦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。
陆婷芸脑子“嗡”的一声,血液都凉了半截。她抓起外套和包,疯了似的冲出家门,打车直奔医院。
急诊室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。沈星扬躺在惨白的病床上,脸色苍白得吓人,双眼紧闭,眉头痛苦地紧锁着,手背上扎着输液的针管。孙教授和一个实验室的师兄守在旁边。
“孙教授!他怎么样?”陆婷芸冲过去,声音都在抖。
“急性胃出血。”孙教授脸色凝重,语气带着严厉,“疲劳过度,饮食极其不规律,加上精神压力过大!已经不是第一次了!小陆啊,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忙,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!星扬这孩子……唉!”他重重叹了口气,“他这次,是硬撑着连续熬了三个通宵赶项目进度,早上就说不舒服,撑着不去医院,结果下午在实验室吐了血才……”
孙教授后面的话,陆婷芸已经听不清了。她看着沈星扬毫无血色的脸,看着他瘦削的下巴和眼下的青黑,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,疼得无法呼吸。她一直以为他只是在生闷气,躲着她,却不知道他竟然把自己糟蹋成了这样!
“他……他为什么……”陆婷芸声音哽咽。
旁边的师兄犹豫了一下,压低声音说:“陆学姐,星扬他……前阵子好像放弃了一个去欧洲顶尖研究所交换半年的名额。听说那个项目对他以后申请国外深造特别有帮助。孙教授本来都推荐他了,他自己主动放弃的。问他为什么,他只说……暂时不想离开国内。”师兄说着,目光复杂地看了陆婷芸一眼。
那句话,像一道惊雷,劈在陆婷芸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。她瞬间明白了。他放弃的,是他前途无量的未来。原因只有一个——她在这里。他不想离开她,或者说,不想在她最需要他(至少他以为她需要他)的时候离开。
巨大的自责和恐惧像潮水般将她淹没。她踉跄一步,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。她想起自己曾抱怨他不懂现实的沉重,曾指责他只会添乱……原来他一直都在用他的方式,沉默而笨拙地扛着,甚至不惜压垮自己。
就在这时,陆婷芸的手机也尖锐地响了起来。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:妈妈。
她颤抖着手接通,母亲焦急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,带着哭腔:“芸芸!你在哪儿?你爸……你爸在老家突然晕倒了!刚送到县医院,说是脑梗!情况不太好……你……你快回来啊!”
双重打击如同两记重锤,狠狠砸在陆婷芸的天灵盖上。眼前一阵发黑,耳朵里嗡嗡作响。一边是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的爱人,一边是远在老家急需她的父亲。现实露出了它最狰狞的獠牙,将她的心狠狠撕成两半。她靠着冰冷的墙壁,身体控制不住地往下滑,巨大的绝望和无助感将她彻底吞噬。
陆父的病情暂时稳定下来,但需要长期细致的照料和一笔不小的康复费用。陆婷芸请了长假,在公司和老家之间疲于奔命,焦头烂额。沈星扬出院后,胃病成了隐患,需要静养和规律饮食。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,每次通话也总是被各种现实的琐事打断,充斥着疲惫和小心翼翼的沉默。
一个沉闷的午后,陆婷芸刚从老家风尘仆仆地赶回出租屋,身心俱疲。门铃响了。她以为是房东催租,打开门,却意外地看到了自己的母亲。
“妈?您怎么来了?”陆婷芸惊讶道,心里却莫名一沉。
陆母拎着个保温桶走进来,目光在狭小却整洁的出租屋里扫了一圈,带着审视。她放下保温桶,没提老家的事,也没问女儿累不累,而是直接切入主题,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:
“芸芸,你跟妈说实话,你跟对门沈家那小子……是不是还在一起?”
陆婷芸心里咯噔一下,强作镇定:“妈,您问这个干嘛?”
“干嘛?”陆母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压抑许久的怒火和失望,“你爸还躺在医院里,家里天都塌了!你还在想这些儿女情长?沈星扬?他一个没爹没妈、靠着奶奶拉扯大的穷学生,能给你什么?啊?他现在能帮你分担你爸的医药费吗?能给你一个安稳的家吗?能让你不用像现在这样,为了省点房租挤在这种小房子里,为了工作熬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吗?”
母亲尖锐的话语像刀子一样扎在陆婷芸心上,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戳中了她内心最深的恐惧和无力感。她脸色发白,嘴唇颤抖着,却无法反驳。
“妈知道,你们从小一起长大,有感情。”陆母看着女儿惨白的脸,语气缓了缓,却更显语重心长,带着一种过来人的冷酷,“可感情能当饭吃吗?能当药费吗?芸芸,你清醒一点!你看看你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?再看看他?你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!他现在是前途无量,可那是以后!等他熬出头,那得多少年?你等得起吗?你爸等得起吗?”
陆婷芸的身体微微发抖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母亲的话,残忍地撕开了她用“爱情”勉强糊住的现实破洞。父亲的医药费、工作的压力、渺茫的未来……这些沉重的巨石,单靠她和沈星扬那点微薄的收入和无力的肩膀,真的扛得住吗?她想起沈星扬躺在病床上苍白的脸,想起他放弃的那个改变命运的机会……一股冰冷的绝望感,彻底攫住了她。
“妈……”她声音嘶哑,带着濒临崩溃的脆弱。
陆母叹了口气,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张名片,塞进陆婷芸冰凉的手里:“这是你陈阿姨介绍的,李哲,海归,自己开公司的,条件非常好。人家看了你照片,很满意。找个时间见见。芸芸,”她用力握了握女儿的手,眼神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,“听妈的。沈星扬那边,该断就断。别让他拖累你,也别……拖累他自己了。长痛不如短痛。”
那张硬质的名片,像一块烧红的烙铁,烫得陆婷芸手心剧痛。她看着母亲眼中那份“为你好”的决绝,听着那句“拖累他自己”,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仿佛也被抽空了。
陆母来过之后,出租屋里便弥漫开一股沉重的、令人窒息的压抑。那张印着“李哲”名字的名片,像一枚毒刺,扎在陆婷芸的床头柜上,也扎在她心里。她把它塞进抽屉最底层,却无法阻止那些冰冷的话语日夜在脑海中回响。
几天后,陆婷芸下班,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出写字楼。深秋的雨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,冰冷密集,瞬间打湿了地面和行人的肩头。她没有带伞,只能站在公交站牌狭窄的遮雨棚下,看着雨幕发呆。寒意顺着湿透的裤脚往上爬。
一辆眼熟的黑色山地车冲破雨幕,猛地刹在她面前。沈星扬穿着单薄的卫衣,头发和肩膀都被淋湿了大片,几缕湿发贴在光洁的额角,雨水顺着下颌线滴落。他没打伞,脸色在昏暗的天色和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格外苍白,嘴唇甚至有些发青。他利落地跳下车,不由分说地把一件还带着体温的男式厚外套罩在她肩上,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硬。
“穿上!”他的声音被雨声盖过,显得有些模糊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。
厚重的外套带着他独有的干净气息和体温,瞬间驱散了陆婷芸身上的寒意。但这暖意只持续了一秒,就被一股更深的寒意取代——她看到了他卫衣下摆处洇开的一片刺目的暗红!像晕开的墨迹,在灰白色的布料上格外扎眼。
“你衣服上……是什么?”陆婷芸的声音发紧,指尖冰凉。
沈星扬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,眉头都没皱一下,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:“没事,实验室不小心沾了点试剂。”他抬手想拉上外套拉链替她挡雨,动作却牵动了哪里,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,眉心飞快地蹙起又松开。
陆婷芸的心猛地一沉。什么试剂会是暗红色的?她太熟悉了!那是血的颜色!是胃出血后呕出的血!他根本没养好!他又在硬撑!
连日来积压的焦虑、担忧、对未来的恐惧,被母亲话语点燃的自我怀疑,还有此刻看到他如此不爱惜自己身体引发的巨大恐慌和愤怒,瞬间冲垮了陆婷芸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。
“沈星扬!”她猛地挥开他伸过来想替她整理衣领的手,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刺耳,在哗哗的雨声中显得格外突兀,“你疯了吗?!你到底要干什么?!你知不知道你现在什么情况?你能不能对自己负责一点?!你……”她看着他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,看着他眼底强撑的平静下那抹深深的疲惫,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,只剩下一种无力的哽咽,“你……你这样……我怎么办啊……”
最后几个字,轻得像叹息,带着浓重的哭腔和绝望。
沈星扬的手僵在半空。雨水顺着他被打湿的睫毛滴落,滑过脸颊,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。他看着眼前情绪崩溃、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的陆婷芸,看着她眼中那种深重的痛苦和……无力承受的疲惫。那眼神,像一把钝刀,狠狠割在他心上。
他缓缓放下手,挺直了背脊。雨水顺着他线条冷硬的下颌不断滴落。他沉默了几秒,再开口时,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,带着一种冰冷的、近乎残忍的平静:“陆婷芸,”他叫她的全名,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,“收起你这副样子。我不需要你可怜,也不需要你为我负责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穿透冰冷的雨幕,直直地刺入她的眼底,那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痛苦、愤怒,还有一种被逼到绝路的疯狂:“你是不是觉得,我沈星扬没了你陆婷芸,就活不下去了?”
这句话,像一颗呼啸的子弹,精准地击穿了陆婷芸的心脏。剧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,让她几乎无法呼吸。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,看着他眼中那片汹涌的、绝望的黑色海洋。
沈星扬没再给她任何反应的时间。他猛地转身,跨上那辆黑色的山地车,瘦削的背影在冰冷的雨幕中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。车轮碾过湿漉漉的地面,溅起一串浑浊的水花,头也不回地冲进了茫茫的雨帘深处,瞬间被灰暗的雨雾吞噬。
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打在陆婷芸的脸上、身上,湿透的外套沉重地压着她。她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,僵立在公交站牌下,眼睁睁看着那个曾是她整个世界的少年,决绝地消失在滂沱大雨之中。心口那个巨大的空洞,此刻正被冰冷刺骨的雨水和一种灭顶的、名为“失去”的绝望,彻底灌满、冻结。
雨,下得更大了。整个世界,只剩下哗哗的雨声,和她自己缓慢而沉重的心跳,一下,一下,敲打在无边的死寂里。
雨夜公交站那场惨烈的争吵,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没有激烈的分手宣言,没有冗长的告别,两人之间的联络彻底断了线,仿佛同时被按下了静音键。
陆婷芸的世界被彻底撕裂成两半。一半是医院消毒水的气味、父亲虚弱却殷切的目光、母亲喋喋不休的“为你好”和那张被压在抽屉深处的名片;另一半是巨大的、死寂的空洞,里面回荡着沈星扬消失在雨中的背影和他那句淬了冰的质问。她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,麻木地在医院、公司、那个冰冷空旷的出租屋之间奔波。生活只剩下责任和账单,爱情成了橱窗里破碎的奢侈品,看一眼都觉得刺眼生疼。
她没有去见那个李哲。那张名片最终被扔进了碎纸机。她只是把自己埋得更深,工作近乎疯狂。方案一遍遍打磨,客户最难搞的要求她咬着牙接下,加班到凌晨成了常态。她用近乎自虐的方式填补着内心的空洞,也试图用看得见的“业绩”来对抗母亲眼中那份沉重的失望和现实无情的碾压。升职加薪的消息传来时,她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是默默地把一部分钱打进了父亲的医疗账户,另一部分存起来,盘算着或许可以换一个离公司更近、但同样狭小的单间。
时间像个沉默的庸医,无法治愈伤痛,却能用一层厚厚的麻木将其覆盖。
五年光阴,弹指而过。
深秋的傍晚,华灯初上。陆婷芸走出市中心那栋气派的写字楼,身上剪裁精良的米白色风衣勾勒出干练的线条。她刚结束一场冗长却成功的跨国视频会议,脸上带着一丝职业化的疲惫,但眼神沉静。手机屏幕亮起,是大学时关系还算不错的室友林薇发来的信息,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:【婷芸,明晚咱班同学聚会,在‘云顶’酒店顶层餐厅,听说……沈星扬也会来。你要是有空……】
沈星扬。
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,在她早已波澜不惊的心湖里,终于还是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。指尖在冰凉的手机屏幕上悬停了几秒,最终敲下:【好。】
“云顶”酒店顶层餐厅,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,衣香鬓影,觥筹交错。五年时光,足以将青涩的少年少女打磨成社会的中坚,也足以将许多往事蒙上尘埃。
陆婷芸端着一杯香槟,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,俯瞰着脚下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。玻璃映出她模糊的侧影,妆容精致,神情疏离。身后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。
“婷芸!”林薇端着酒杯挤过来,亲热地挽住她的胳膊,目光在她脸上逡巡,“哇,大总监就是不一样!气场全开啊!听说你们公司刚拿下那个超级大单?厉害!”
陆婷芸淡淡笑了笑,不着痕迹地抽回手:“运气好。”
林薇凑近了些,压低声音,带着八卦的兴奋:“哎,看见没?那边!”她朝宴会厅另一端努了努嘴。
陆婷芸顺着她的目光望去。
人群的中心,一个穿着合身深灰色西装的男人正与人谈笑风生。身姿挺拔如松,侧脸轮廓在灯光下显得愈发清晰深刻,下颌线收得干净利落。他手里端着酒杯,姿态从容自信,眉眼间那份曾让她心动的少年意气,已被一种沉稳内敛、甚至带着些许疏离感的成熟气质所取代。他不再是那个在雨中骑着单车的少年。他是沈星扬教授,A大最年轻的博导,凝聚态物理领域一颗耀眼的新星。他身边围着的人,有学界泰斗,有投资新贵,每一个都带着或欣赏或讨好的笑容。
五年时光,足以重塑一个人。他像一块璞玉,被岁月和成就打磨得光华内蕴,却也……坚硬冰冷。
陆婷芸静静地看着,香槟杯壁上凝结的水珠,冰凉地贴着她的指尖。心里那片死寂的湖,没有翻起巨浪,只有一种钝钝的、沉沉的酸楚,缓慢地弥漫开来,像一张无形的网,将她温柔地勒紧。那个曾在狭窄隔间里莽撞地吻她、在雨夜里给她披上外套、在实验室熬到胃出血的少年,终究被时光带走了,只留下眼前这个光芒万丈却也无比陌生的“沈教授”。
就在这时,沈星扬似乎结束了谈话,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全场,穿透人群,精准地落在了落地窗边的陆婷芸身上。
四目相对的瞬间。
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。
陆婷芸清晰地看到,他眼中那份从容的笑意瞬间冻结,像投入冰水的烙铁,发出无声的“嗤”响。他的瞳孔似乎微微收缩了一下,脸上的表情有刹那的空白,随即被一种更加深沉、更加复杂的情绪覆盖——震惊?审视?或者只是一片深不见底的、冰冷的平静?快得让人抓不住。
下一秒,他脸上已迅速挂起无懈可击的、公式化的浅笑,极其自然地朝她这边微微颔首,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,仿佛只是对一个有过几面之缘的、无关紧要的陌生人打了个招呼。然后,他便极其自然地移开了视线,转向身旁另一位端着酒杯走来的学者,流畅地接上了新的寒暄。
那个点头,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,无声地切断了所有藕断丝连的过往。干脆,利落,带着一种上流社会特有的、冰冷的体面。
陆婷芸握着酒杯的手指,下意识地收紧。冰凉的液体在杯中轻轻晃动。她缓缓地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将目光从那个光芒万丈的中心移开,重新投向窗外那片璀璨而冰冷的城市灯火。心口那片沉寂的湖水,被投入的巨石并未激起千层浪,只是无声地沉了下去,沉入更深、更冷的黑暗里。
聚会接近尾声,人群开始向出口流动。
陆婷芸拿起自己的手包,婉拒了林薇一起走的提议,独自走向通往地下停车场的电梯间。高跟鞋敲击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,发出清脆而孤独的回响。
电梯间里灯光冷白,空无一人。她按下下行键,金属门无声地滑开。她走进去,转身,按下B2。就在电梯门即将合拢的瞬间,一只骨节分明、戴着简约腕表的手,突然伸了进来,挡住了感应器。
门重新向两侧滑开。
沈星扬站在门外。他脱掉了西装外套,随意地搭在臂弯,只穿着挺括的白衬衫,领口解开了一粒纽扣,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。他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冽香气。他就站在那里,身形依旧挺拔,却仿佛带着门外整个喧嚣世界的重量。
电梯内空间狭小,空气瞬间变得稀薄而凝滞。陆婷芸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气息,混合着酒味和那陌生的冷香。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,身体微微绷紧,目光平视着前方光可鉴人的电梯门,没有看他。
沈星扬走了进来,站在她的斜前方。他没有按楼层,显然也是去地下停车场。电梯门缓缓合拢,将外界的最后一丝嘈杂隔绝。
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。冰冷的金属壁映出两个模糊而疏离的身影,近在咫尺,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。
电梯开始平稳下行,轻微的失重感传来。数字从“G”跳到“B1”。
沉默像沉重的铅块,压在两人之间。
陆婷芸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,指甲掐进掌心。她能感觉到斜前方那道目光,似乎在她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,带着审视,带着一种沉甸甸的、她无法解读的重量。那目光像实质的针,刺得她后背僵硬。
“B2”的指示灯亮起。
电梯发出“叮”的一声轻响,门缓缓向两侧打开。地下停车场特有的、混合着机油和灰尘的冷空气瞬间涌入。
沈星扬没有动。
陆婷芸也没有动。
仿佛有一场无声的角力在沉默中进行。谁先迈出这一步,似乎就意味着彻底的认输或终结。
几秒钟的死寂,漫长得像一个世纪。
终于,陆婷芸听到了一个声音,低沉、平静,听不出任何情绪,像深秋结冰的湖面,光滑、坚硬、没有一丝波澜。
“借过。”
两个字,清晰地砸在冰冷的空气里。
陆婷芸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。她微微侧身,让出了通往电梯门口的空间。动作有些机械。
沈星扬没有再看她一眼,迈开长腿,径直走了出去。他的背影在停车场冷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挺拔,也格外决绝。脚步声在空旷安静的地下车库里回荡,由近及远,最终消失在某个拐角。
电梯门在她面前缓缓合拢,映出她自己那张有些失神的脸。她依旧维持着侧身的姿势,仿佛那个需要“借过”的人还站在她旁边。
电梯轿厢里,只剩下她一个人。
顶灯的光线惨白而恒定,无声地笼罩下来。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那陌生的冷冽香气,混合着地下车库的灰尘味道,形成一种奇特的、令人窒息的氛围。
陆婷芸慢慢地、慢慢地转回身,正对着紧闭的电梯门。门上映出的影子,眼神空洞。
她伸出手,指尖有些发颤,按下了那个早已亮起的“B2”键。
电梯轻微地震动了一下,继续下行。
狭小的空间里,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,清晰可闻。一下,一下,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,沉重而缓慢。